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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正确婚礼指南》(1-3)

发布时间:2021-02-19 01:22:05
作者:找事儿儿


(本故事纯属虚构,硬要对号入座我也不拦着您。)


其实,现在各式各样的创意婚礼五花八门,没有什么“正确不正确”的说法。你喜欢中式,我喜欢西式,虽然我连和玛利亚是啥关系都没搞清楚,但是不妨碍我在教堂里办婚礼。我还听说,有洋毛子办过全裸婚礼,这要是放在封建社会,都得让衙门抓起来,男的流放,女的当。有生之年真想参加一次。


但是婚礼的忌讳总是有的。这些忌讳各个国家,各个地区,各个民族都不一样,其中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这事太复杂,得慢慢说。




2008年的时候,我参加了一个婚礼。我和新郎不太熟,和新娘子更是连面都没见过,但是他们却邀请我当伴郎。我那会儿年轻,还觉得当伴郎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,二话没说答应下来。


新郎家算比较讲究的,头一天晚上要我去他家压床。大家应该都知道“压床”是怎么回事吧?就是结婚的前一天,新郎新娘不能见面,新娘住在自己娘家,而伴郎要在新房的新床上陪新郎官睡一觉。


我跟新郎都很兴奋,因为都是第一回(他第一回当新郎,我第一回当伴郎),俩人聊天到深夜还没睡着,他姨妈听见了,一直在敲门,提醒我们早点闭眼。结果我还是因为太兴奋,清晨五点就醒了,顺便爬起来上厕所。


这一开门,不要紧,刚一迈腿,就踩着一个软乎乎的东西。我一个踉跄,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那个东西上面。“那东西”怪叫了一声,又尖,又难听。我吓傻了,也尖叫起来。


新郎一家人听见动静,纷纷从别的屋跑出来,有人开了灯,我像找到了救星似的,拼命往人多的地方爬,回头一看,他姨妈脸上有个大脚印,正躺在地上哼唧呢。


我被新郎他爸扶起来,问我摔伤没有?


我摇头,赶紧问:“他大姨怎么样了?”


我自己也不太确定刚才踩着的那个“软乎乎的东西”是不是他大姨。黑灯瞎火的,又有点迷糊,什么也看不清,不过看脸上那脚印应该是我的没错。虽然很奇怪他大姨为什么凌晨倒卧在房门口,但是我一大小伙子,踩了一个中年妇女的脸,终归是我理亏。


新郎还算比较镇定,招呼大伙把他大姨抬到了客厅沙发上,又掐人中,又揉后背,他妈不知道从哪变出个萝卜干放进她嘴里含着。忙活了好一会,他大姨这口气总算是倒腾清楚了。人没什么大事,脸没破皮,也没肿,就是吓了一跳。我踩得不实。


新郎爸爸跟我解释,他姨有梦游症,已经多年没犯过,这回肯定是因为外甥结婚太高兴旧病复发了。我恍然大悟。他们家人都挺通情达理,没人怪我,他大姨含着萝卜干(后来我知道是人参)还和我开玩笑,说:“小伙子,你这一脚踩得好,我以后再也不敢梦游了!”


我一边赔笑脸,一边心说:您是不是先把脸上那脚印擦了啊?


这么一折腾,已经快六点了,算算时间,也别睡了,收拾收拾,吃了点早点,我们就去接新娘。


新娘家在北京东边的通州区,新房在西边,所以路程还不近。我们赶到的时候新娘家的人有点不高兴,嫌我们来晚了。


放过鞭炮,新郎带领着我们一群男丁冲到家门口,是我最期待的“堵门”的环节。因为早上出了那么一档子乌龙事件,所以我急于表现自己,一个健步冲到最前沿,和新郎的几个兄弟拼命起哄,想把门撞开。


不过,心愿是好的,现实是残酷的,就我这小身板,还冲第一线呐?没撞几下就被后面的人挤得头晕眼花,我操,还有人吃了猪肉大葱馅的包子不刷牙!我赶紧向新郎求救,让他多给点红包快把门叫开,再僵持下去,早上那点稀饭都得吐他那套报丧鸟西装上。新郎一听也有点急,他说:“不是我不想给啊,都给了小一千了,还不开门!这帮人忒黑了!”


求人不如求己,我看新郎官脸色也有点白,恐怕是正在承受着破财和肉包子的双重打击。我屁股向后撅,准备先撤出来,没人给我让道,我就大叫:“哪个变态摸老子屁股!?”后面几个哥们为了避嫌,立刻让了条道出来。


我一退出来,那股难受劲就没了。一个85分左右的美女,站在一边看着我乐。

她说:“悠着点吧,这边可是玩真的。”


我没听懂什么玩真的玩假的,以为她是娘家人,就随便搭了几句话。一问才知道,她是婚庆公司的,姓柴。


我有点含糊:“柴?真有人姓这个?哦……有,柴可夫斯基,不对,他是俄国人。柴静,对了柴静姓柴!”


我问她:“这家的婚礼你做的?”


柴姑娘点点头。


我说完就后悔了,这不是纯废话嘛。


哥们都知道我,平时挺稳重一人,一遇到漂亮姑娘就开始满嘴跑火车,容易走偏。我觉得我搭讪的意图有点太明显了,于是赶紧把嘴闭上,不再多说。


柴姑娘提醒了我几句,让我别太冒进,郊区这边人结婚喜欢热闹,有时候弄不好就动真格的,她见过好几次在婚礼上打起来的,让我见人多起哄的时候躲着点。


我心想:我倒是想躲呢,可你见过伴郎坐一边当大爷的吗?得嘞,反正我小心点就是了。


正琢磨的功夫,房门终于开了,又尖叫,又笑,我们婆家的人就跟蟑螂看见剰油饼似的,乌泱一下子全冲进去了,柴姑娘和我也赶紧钻进去。


一冲进屋里,我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。刚才还听见有我们的人嚷嚷着什么:“别跟他们客气,进去把新娘子直接抗走!”之类的豪言壮语,可一进了屋,我们这边活牲口一般的男丁都同时蔫了,说话都不敢大声,也不往里挤了。


我拉住刚才嚷嚷那人,问他:“怎么不冲啦?不是要抢新娘子吗?”


那哥们赶紧否认,脸特红,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,自己也一愣。


一个超级大美女,至少可以打98分,坐在新娘旁边,正冷淡地看着我。


我说的呢!我们这边都是男的,大家伙冷不丁看见一尊这种级别的美女,都开始装逼,不好意思太粗鲁了。


之后的行程都很顺利,不知道为什么,好像双方家里的人,都对那个美女很恭敬的姿态,有事还都请教她。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,我觉得她总是在偷瞄我。到了酒店会场,柴姑娘把胸花帮我戴上,又把另一朵给了美女,我这才明白过来,那美女是伴娘。


想到我俩一会的工作关系,虽然她看着有点冷冰冰的,我还是主动过去打招呼。走到跟前才发现,这女人居然比我还高一点。我跟她说:“一会端交杯酒什么的,你来,搬椅子什么的我来。”


她看了我一眼,没反对,也没同意。


柴姑娘见我碰了个软钉子,居然特意跑过来嘲笑我,还问我想不想追人家。我这人嘴硬得很,而且也确实对这种冰山美人没什么感觉,就跟她说:


“我不喜欢这么有性格的,我喜欢你这样活泼的。”


我觉得我又说多了。柴姑娘倒是不太介意,直说我说口不对心,明明喜欢美女还不承认。


婚礼上多了这么个美艳的陪衬,结果可想而知。新娘的风头全让仙女一样的伴娘给抢了。我站台上,看得清楚,大部分男性吞口水的频率都过于频繁了。我还担心新娘会臭脸,结果新娘像照顾亲妈一样,什么事都不敢让她做,连交杯酒都是自己下台端的。婚礼完了,伴娘站在台上连窝都没挪过,还时不时地和柴姑娘聊天。


我看着新郎新娘,心里嘀咕:这家人什么毛病?全家族M体质?这是找伴娘还是找活祖宗啊?


我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,当时心里就有点不高兴。


酒席散了之后,我负责把喝醉了的新郎新娘送回家,柴姑娘在远处招手,叫我过去。她塞给我一张名片,问我认不认识雍和宫?我说:“我从小在东城胡同里长大的,怎么可能不认识?”


她说:“那就好,一会太阳落山前,去那里面转一圈,不用太久,熏上佛香味就行了。然后赶紧回家,不要洗澡。如果有什么问题给我打电话。”

(模特:CINDY)


我说:“我现在就有问题——这什么意思?”


柴姑娘眨眨眼:“你照做就是了,不然有你苦头吃。”说完,转身拉着一个男的走了。走出几步还回头说了一句:“以后别随便当伴郎。”


还别说,回家的时候,我还真的路过雍和宫,不过我根本没打算进去。我回家洗了个澡,才感觉自己也喝多了,刚才给车钱的时候好像把五十的当十块给了,怪不得的哥走得那么急。


躺床上,我把NBC电视台的《HEROES》第一季翻出来看,其实只为听个声。听着听着,我睡着了。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,我觉得脚掌有点痒,开始以为是做梦,后来发觉不是。我困得根本不想睁眼,就来回踹腿,什么也没踹到。过一会又开始痒,我又踹。我心里骂:这他妈什么东西啊?怎么像是舌头在舔似的,还凉飕飕的。


猫?


这么一想,我就释然了,我养了只猫,叫白爷。他比我谱大,我伺候他,所以人家是“爷”。


刚想到这,我噌一下就坐起来了!


我操,白爷都死仨月了!哪还有猫给我舔脚?


我坐起来的动作有点大,一下子把脚边的桌子踢翻了,笔记本电脑“啪叽”一声扣在地上,顿时心疼的感觉让我把舔脚的事忘了个干净。


事实证明,太在乎身外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。如果我当时能早点跑出去,之后也不会有那么多事了。


我光着脚趴在地上捡电脑,屏幕没碎,但是摔坏了半个轴。我从床底下找到了一块外壳碎片,心里合计着有没有必要给粘上去。正聚精会神的时候,目光一歪,电脑屏幕上映出了我的脸,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对着我,站在屋子的角落。我猛回头,什么也没有。我脑筋有点死机,当时只想起一件事:



那背影的肩膀上有一枚脚印。


(模特:CINDY)





从北京到咸阳的火车要开十几个钟头,我只买到了站票。我头一天夜里上车,在过道里杵了一宿,烟抽了不知道多少,心绪起伏不定。早上起来,一个男的跟我讨烟抽,他说他是回老家和老婆结婚什么的我没认真听。后来他邀请我去他铺上歇会,他要去拉屎,我确实很累,就过去了。一看他老婆,居然挺着个大肚子,应该都快生了。后来我们就开始打牌。后来我就稀里糊涂输了五百多。


这一天是200841日,距离我在自己家中见到“那个”已经过去两天。


两天前的那个晚上,我六神无主地给柴姑娘打电话,但是没人接。那时才想起来她让我去雍和宫的事,可是天已经全黑了。我的心,凉得像一颗冰镇西瓜。


雍和宫是北京老城区里的一座喇嘛庙,香火很旺。我打的赶到雍和宫,大门紧闭,不过街边卖用品的都还开着。我冲进一家,钱往柜台上一甩,把带着火星的佛香直接往怀里揣。店主是个老太太,吓得瓜子都不敢嗑了,以为我要舍身燃指。


还别说,闻到佛香味,心中那股寒意就消退了一些,身上也暖和了。这时候,柴姑娘把电话打回来,问我是不是出事了。


我说我可能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。


柴姑娘一点也不惊讶,直接告诉我一个外地地址,让我过去,不容我问问题直接挂了电话。听语气那边好像很忙。


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。买票,上车,打牌,输钱。


乘警好几次从我们身边过,眼睛都不斜一下。打牌消磨时间的旅客比比皆是,我输了几百块,估计也不够立案的,我要非说他们串通好了骗钱反倒显得我小气。我那会儿心情不好,没处发泄,咬咬牙把兜里剩下的一千多啪叽拍在桌上。说,今天和大哥大嫂一见如故,甚是高兴。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,没多久小弟我就到站了,咱们不如来把大的,就最后一把了,二百起叫,上不封顶,现金不够东西抵——敢不敢!?


周围观战的霎时间全不敢出声了,有个老爷子屁没夹住,和弦都能听清楚。


火车开进月台的时候,我输得一干二净,那夫妻俩不好意思赢那么多,说不要了不要了。我觉得那钱晦气,倔脾气上来,死活不答应。女的问我下车要去哪,我说了咸阳市旁边一个县城的名字,那有一户姓袁的人家,这两天就要办喜事了。夫妻俩突然哈哈笑起来。


“得嘞,你跟我们走吧,你去的是我们家!”


从咸阳市到我们要去的县城,坐长途车也就半小时,但是袁大哥心疼他老婆,一出火车站就叫了个出租。袁大哥说知道家里找了个婚庆公司,但没想到居然大老远找了个北京的,这得花多少钱啊?


他说:“兄弟,你听了可别不乐意,我不是说你们挣咱们钱,挣钱都不容易,咱有几个钱留着以后自己慢慢花不好吗?干嘛非得在摆席的时候散出去?”


我连连点头说是这么个理儿,还有我真不是那婚庆公司的。


到了袁家,我一看,咦,怎么门口挂着白布条啊?这是喜事还是丧事啊?远远就能听见人声,应该院里很热闹。


袁大哥和嫂子看见门口挂着的东西,脸色刷拉一下就变了,推门就往院里走,我也要跟着进去,突然听见有个懒洋洋的京腔喊了一嗓子:


“哎——你别进去!”


我回头一看,一小孩子靠在树上,斜眼看着我。


我问他是不是跟我说话。这小孩子没什么礼貌,而且一看就不是本地人,远远地跟我说:“你就是赵兴兴吧?这名谁给你起的?找猩猩?哈哈哈——”


我没接他话茬,问他跟一个叫柴美音的是不是一起的。


熊孩子说,那是他姐。然后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。说:“你别从正门进,小心冲撞了灶王爷。你身上……不太干净。”


我刚开始没反应过来,过了几秒钟,才觉得后背冒了一层冷汗。


熊孩子领着我往宅子北面绕,他一边走一边念叨,说我兜里揣着的香不是插在大殿上的,神明还没闻过,没用的,顶多也就遮遮狐臭。


我按照他的指引,进了北面的一间偏房。熊孩子让我就在这等着,千万别到处乱走,听见什么也别出声,这地方不太平。关上房门前又警告我一遍,说,不听话,出事死了都没人埋。我懒得和小孩子生气,就随便答应一声。偏房的墙角放了好几捆布料,我顺势躺倒,嚯!居然比硬卧还舒服。昨天站了一夜,现在一躺,好似八百年的困劲一同涌上心头,瞬间睡死过去。回想起来,我那几次都是在睡醒一觉之后,世界就变了。


在梦中,我好像听见很多女人的哭声,很假,很尖,越听越烦,越听越难受。我又梦见白爷了,心里开始皱皱巴巴地疼。猛睁眼,眼眶是湿的。除了看电影,我已经很久没哭了。黑暗里,一双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,是个男人。他见我醒了,冷声说:“脱衣服。”


院里灯火通明,我睡得还有点蒙,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听懂。


“脱、脱衣服?”


男的说,换上孝服,入殓了。说完也不管我转身就走。


“校服?”


等我听清楚门外的哭喊声,才明白不是校服,是孝服。汉语真是博大精深。再一摸身下,原来我一直躺在孝服堆上。


推门出去,震天的哭喊声着实把我吓了一跳,灵堂就在偏房的正对面。地下大片大片的白纸花,天上成串成串的白灯笼,描金五彩楠木棺材,男男女女跪在地上,哭成一片,就好像夏天的池塘。那男的还在门口等着,见我出来,一把把我按倒在地,说,哭!


我本来就憋着尿,这一跪,膀胱差点崩了。我气得大叫:“您哪位啊!?”






跪在我前面的一个人回头说:“别嚷嚷,听他的,为你好。”


我一看,是柴美音,居然也披麻戴孝,眼圈红红的,正在哭呢。


我跪着爬到柴姑娘旁边,压低声音问她让我大老远赶到这边来到底要干嘛?而且不是说办喜事吗,怎么转眼变丧事了?


灵堂上站着一个老头,突然高声喝道:“磕头——”


刷拉——所有人都匍匐在地上,额头贴着青砖。柴姑娘也拉着我磕头,她说先照着做,她慢慢跟我解释。


我俩都低着头,她告诉我,这家的太奶奶,也就是新郎的亲奶奶,七天前死了。本来新郎新娘俩人回来结婚是为了冲喜,想让病床上的老太太好起来。结果新郎新娘买不到火车票,一拖再拖,拖到今天才回来,可老太太一个礼拜前就不行了。新娘怀着孕,怕她着急,所以家里没说,他们也是到家才知道。


我说:“你们业务挺大啊,红白事都接。”


柴姑娘郁闷地说,哪啊,其实就是为了婚礼来的,谁知道会变成这样,现在这阵仗也不是他们操办的,袁家自己早准备好了。


我说:“人家的事我就不管了,我那件事怎么办?”


她说我那件事并不难办,但我一定要听她的话,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行了。


我想,既然都来了那就这样吧。


说话的功夫,在灵堂前叩拜的孝子贤孙撤了一拨又一拨,我和柴姑娘也渐渐排队来到棺木近前。老头看着我们俩,拉长声喊道:“哭——”


我差点笑出来。这是说哭就能哭的吗?别说我这个外人,就算是亲儿子被这么一搅和也没情绪了啊。然后我扭头一看,柴姑娘已经咧嘴哭开了,还不是梨花带雨那种,而是哇哇大哭,鼻涕流到嘴边都不擦。我心想:靠!这家人给你多少钱?这么卖力?


老头看着柴姑娘好像很欣慰,再一看我,眉头就皱起来了。我尴尬地向他笑了一下,老头向旁边招手,有个大妈拿着一个白瓷碗走过来。柴姑娘突然拽拽我,说要是不想眼睛上抹辣椒水,就赶紧哭,哭出声!


我急了,我哭不出来怎么办?


柴美音说就想你妈死了!


“你妈才死了呢!?”


“那就想你家猫死了!”


我想起白爷那时候老了,兽医说它活不了几天。回家后,它突然玩失踪,我把家附近都找遍了,也找不到。我爸说,白爷是有傲骨的,不会死在自己的小弟面前,它肯定去自己找地方等死了。到了最后,大爷果然还是大爷。


我哭了,尽管就几滴,但也是真哭了。再一吸鼻子,一股呛人的辣椒味已经到了近前,大妈的手指头插到碗里,正准备往我眼睛上招呼。然而,没等她动手我已经哭了,大妈就有点迟疑。我是真害怕,我对辣椒过敏,平时连鱼香肉丝都不敢吃,一沾就上火,全身痒。这实打实的辣椒水要是抹到眼睛里我非死了不可。一害怕,哭得就更真了,再加上几分天赋演技爆发,任谁来看,我和柴姑娘都是一对如假包换的孝子贤孙。


老头摆摆手,示意大妈可以撤了,大妈意犹未尽,自己嘬了一下手指头,咳了半天。我心中后怕,衬衫和着汗水黏在后背上很不舒服,尿也没那么急了,估计已经蒸发了许多。


过了哭丧这一关,入殓的仪式才刚刚开始。


我和柴姑娘垂着脑袋,保持悲痛的状态站到院子侧面,在我们之后还有很长的队伍,每个人都要像我们刚才做的一样,跪在棺材前哭,哭得越邪乎越好。柴姑娘小声告诉我,我们俩是顶替四闺女家的重孙子和重孙媳,那小两口在上海打工来不了,得有人替他们尽孝,入殓才算圆满。


哭丧的队伍完全是按照长幼排行进行的,越往后年龄越小,甚至还有襁褓中的孩子也叫大人抱着在队伍的末尾。不用柴姑娘说我也明白,一般情况下辣椒水是给不愿意哭的孩子准备的。


我的好奇心逐渐回来了,开始忍不住四下打量。那个叫我脱衣服的男的斜靠在偏房门口,一副清闲的样子。熊孩子远远瞪着我,不知道为什么,我觉得他对我有敌意,但我并没在意,一般这种荷尔蒙旺盛的半大孩子,对谁都不太友好。


哭丧进行了大概四个小时,完事之后我赶紧跑到院外撒尿。我记着熊孩子的嘱咐,始终没有走正门。柴姑娘三人在偏房门口等我,她已经把孝服脱了,换了一身三叶草的运动装。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,指着那个男人问:“为什么刚才不让他去哭?”


柴姑娘缩缩脖子,颇为可爱地说:“他哭不出来。”


这叫什么话!?


我气得差点骂出来。凭什么他哭不出来就得拿我顶替?刚才那大妈悻然离去的模样大家都看到了,我要是真哭不出来,辣椒水肯定就给我用了。受罪单另说,要是过敏反应一来,真有可能死人的。


见我脸色不对,柴姑娘可能也觉得自己这么抓壮丁不妥当,于是主动提起我关心的那件事。她说我看见的那个东西十有八九他们打过交道,但是要解释清楚需要时间,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回咸阳的旅馆。


原来,入殓后的七天都要守灵,这段时间没婚庆公司什么事,七天后的下葬仪式才需要他们出力,所以这几天空档应该正好能解决我的问题。我不可能不答应,只好和他们一起上了车。


我本以为是那个男的开车,没想到柴姑娘径直坐上驾驶座,更让我费解的是,那男的跳到了车的后斗里。柴姑娘开的是一辆白色破皮卡,双排座,其实足够装四、五个人。我扒着车斗往里看,那哥们坐在一张毛毡上闭目养神。我仔细看了他两眼,觉得眼熟——哦,北京那场婚礼结束后和柴姑娘一起走的就是他。我推测他俩可能是男女朋友关系,我一直也没见这哥们干活,显然不可能是工人。


这人话不太多,自带“装逼”滤镜,每回见他都是一副心情欠佳的模样。当年我在王府井天主教堂门口玩滑板的时候这一款青年见得多了,所以也就见怪不怪了。我好意对他说:“前面够地儿。”


那男的摇摇头。


我觉得这人实在没什么礼貌,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,心里面“啧”了一声。不过转念一想:可能他和柴姑娘俩人吵架了吧?顿时又对他投去同情的目光。我垫脚,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,那哥们被我拍得一愣。


车刚启动,我的倦意又来了。


到咸阳的路上并没有什么好景致,而且现在是深夜,我们走的国道也没有照明,乌漆麻黑的什么也看不见。据我来的时候观察,这条路的两边都是黄土山坡,有些秃,即使白天也没什么好看的。我知道再往西边去,比如到了甘肃境内,这种黄土坡更多,树都活不了。


因为一会就能到市里,虽然极困,但我也不好睡过去。柴姑娘善解人意,看我拿脑袋撞车窗,就知道什么情况,主动和我攀谈起来。


她让我看不远处那座山头,有一点点灯光,那里是李世民的昭陵,从修建至今得有一千三百多年了。我看了看,不觉得这山有什么特别之处,其实是我近视,根本没看清。柴姑娘说,这山叫“九嵕山”,在山峰的周围有九道山梁,是历代堪舆家都认定的风水宝地。


“堪舆家”就是“风水先生”,那时候正流行盗墓小说,我也喜欢看,一听就来兴趣了。


柴姑娘好像对昭陵的历史特别了解,她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。她说当时李世民想学汉高祖刘邦的“长陵”,把自己死后的窝弄得奢华一些。但是当时有个官员叫虞世南,任“秘书监”,相当于现在的国家图书馆管理员。这个虞世南是个好官,虽然长相很怂,但是性情刚烈,而且对历史很有研究。他当时跟李世民唱反调:


“你丫得了吧,刘邦那孙子修个陵墓搞得兴师动众,劳民伤财且不说,还老被贼惦记着,尸首都被抛弃在荒野。咱们还是低调点,学学尧帝,随便找个顺眼的山头埋了得了。墓里面也别放金银财宝,省得让土夫子惦记。”


李世民一听:“哎呦?说得在理啊!”就听了他的建议,所以相比起汉制的陵墓,昭陵要显得朴素很多。


我听完,一方面感叹柴姑娘知识渊博,一方面称赞李世民果然跟历史课上讲得一样,是个礼贤下士的好皇帝。其实我这么说,完全是为了表达自己不是一点都不懂。我这个人闲书看得挺多,却唯独对历史一点都不感兴趣。


熊孩子一直躺在后座上不做声,听我这么一说,突然爬起来笑话我,说我不懂装懂。


“什么礼贤下士啊!礼贤下士那个虞世南能一辈子就当了个图书馆管理员?连馆长都不是!”


我语塞,有点心虚。


柴姑娘笑了一下,说:,名列‘凌烟阁二十四功臣’,还让他葬在他自己提议的昭陵里,算是很礼遇了。”


我说:“是是是,二十四功臣我知道!”


熊孩子探头过来瞧瞧我,问:“你知道?那你说说吧,二十四功臣都有谁?”


我心想:这傻逼孩子成心的吧?


柴姑娘是个礼数周全的人,察觉熊孩子对我态度不好,就嗔怪了他一句。这我才知道熊孩子名叫“莲生”,一个说不上是蕴涵古风或是乡土气息的名字。


虽然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确实才疏学浅,但我实在不想让那孩子太得意,于是硬着头皮反驳他。我说:“现在这些知识网上一搜就都出来了,谁还费力气记啊?你看国外的学校从来不让背课文——为什么?因为,想象力、创造力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?现在除了‘智商’、‘情商’,还有人提出来一个‘搜商’的概念,就是说在互联网时代已经不需要人大量记忆繁琐的数据了,反而更重视总结归纳关键点的能力。人再怎么背也背不过数据库是不是?你倒是给我背一个圆周率试试,能背出多少位?”


莲生的性情有点楞,居然还真要背,刚说到3.1415926……就接不下去了,干脆开始胡说,我也不知道对错,就骂他耍赖。


柴姑娘笑着看我俩斗嘴,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二十好几的大男人和一个孩子吵架已经落了下风,不由有些懊恼。


柴姑娘说我说得对,人再怎么死记硬背也不可能比电脑硬盘记得多,所以应该发展其它能力。比如“凌烟阁二十四功臣”里的卫国公李靖,在《封神演义》里被人写成托塔李天王,成了哪吒的父亲,这才让世人记住。李靖的功劳不一定比其它二十三人更大,但却是知名度最高的,这就是“创造”的力量。


这一下,我是真的佩服柴姑娘的博学了,连劝架都能劝出个典故来,也不知道车斗里那哥们哪辈子修来的福,居然能找到这样智慧与美貌并重的女朋友。


莲生显然没读懂柴姑娘的用意,还在和我呛声。


“这个我知道!托塔天王的原型是多闻天王,是印度的四大天王——是从印度来的,这你应该知道吧?”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。


我撇了撇嘴,心说:废话!看过西游记的都知道好吗!但是嘴上没吱声。


他说:“这个多闻天是北方的天王,在中国是左手托塔,右手拿三叉戟。在印度那边是左手卧神鼠,右手拿伞,是守护财富的,所以又叫施财天,是古印度的财神爷!”


他说得天花乱坠,口沫横飞。我承认,这么小的孩子知道这些确实不容易,就随口夸了他一句,说:“你对印度很了解啊!而且你的名字就叫‘莲生’,我记得印度教里很多神明都和莲花有关,是有什么典故吗?”


我万万没想到,这随口一句话,立刻让莲生变了脸色。


“没典故!”


他瞪着眼睛,缩回后座,也不和我斗嘴了。我觉得他有些奇怪,就回头看他,他连忙避开目光向车外看。这时候我们已经接近咸阳市,车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。柴姑娘向我解释,说莲生的名字是有典故的,但是他不太愿意说,以后有机会再向我解释。


我点点头。我其实对这个一点都不好奇,引起一车人这么大的反应倒是出乎意料了。柴姑娘通过后视镜偷偷向车后座的莲生使了个眼色,她以为我没看到。


皮卡开进市区,我称我有点尿急,让柴姑娘靠边停一下。她犹豫了片刻,说:“马上就到住的地方了,这是闹市区,路边人有点多……”那意思是:你好意思在这掏家伙吗?


我厚着脸皮说:“没事,我一个糙老爷们,没人看。”


莲生不屑地“嘁”了一声,说:“懒驴上磨。”


柴姑娘只好靠边停下。我观察了一下,目前所处的位置并不算特别繁华,但是人也不少,基本上过一会就有人经过,前方路口处还有一个交通执法大队,能远远看到大队院里有警察在抽烟。我松了口气,这样应该正好。


我站在便道上,没有往远处走,而是转身面对车窗。柴姑娘摇下车窗看着我,车斗里的哥们也回头看我。


我对柴姑娘说:“我可以跟你们继续走,甚至袁家的丧事我也可以免费出点力,谁让我跟他们夫妻俩有缘呢。但是我需要你明白地告诉我一件事——”


我顿了一下,柴姑娘耳聪目明,从她的表情我猜她已经猜到了七分。车斗里的哥们跳下来,但是没有靠近我,但这人有股无形的压力已经笼罩在我身上。我深吸一口气,做好了转身逃跑并大呼救命的准备。


“你是怎么知道我养过猫的?”


那哥们没等我说完,已经面对我慢慢亮出了家伙。当然,我指的不是那个。



(未完待续…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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