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刻 | 时客:爱你不算久,才第40年

过年时回了趟乡里，父亲的老家。原是家人团圆的良辰，却因伯娘忽然驾鹤西去而染上一缕哀伤，我久未归乡，本就有些生疏，踌躇步进老屋的大堂，只见众人挤挤挨挨，恸哭此起彼伏，对视相望，眼中皆含着一汪泪，顿感无限酸楚。

心下有点担心大伯，见了他，神色黯淡却还算平静，想来已洞悉生死规律，殊途同归，总会再相见的，有了这样的盼望，似乎死别也不过是暂时的了。

予美亡此，谁与？独处？

不知自己百年身后，是否也有一位黑暗中得以守候陪伴的人呢？

三十岁之前，听到婚礼誓词总心怀向往：“我会永远爱你、保护你。无论贫穷富足、无论健康疾病，我都不离不弃，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。”

三十岁之后听，眉毛都不抬一下，有时还暗暗冷笑：“天真，事到临头就晓得了。”

现代的爱情中，能把眷侣分开的原由不胜枚举，海誓山盟显然已轻若鸿毛，若有婚姻保险售卖，条款里涵盖的投保范畴怕是一小时也念不完的。疲惫、平淡、习性、衰老、欲望、琐碎、倦怠……随随便便一条都能把百年修来的同船掀翻。

白头偕老，寥寥数字，多难。

老一辈的婚姻，完整度比我们高。他们甚至中年就开始为身后事打算，提前置墓地，碑也铸好了，夫妻二人姓名生平细细刻上，笃定了要携手终生。

而换了一代又一代，如此坚定不移的伴侣还剩多少？总不能先刻下了名字，到老了又涂涂改改吧，想想倒颇有喜剧特色。

所以爱尔兰才有了婚期协议越长越费用便宜的结婚鼓励，用什么去证明爱？莫过于“时间”。

从春花烂漫走到夏水汤汤走到一叶知秋走到万物寂静冰寒陡峭，时间最终似漫天漫地的雪花，收拢了翅膀缓缓飘落，落了彼此一头一身。这一路走到白头的坚定，已胜过万语千言。

我拍过许多年轻爱侣，相信他们有携手长跑的决心，可真正让我深有感触的，是一对老伴儿。

他们年轻时条件有限，没有拍上婚纱照，而今四十周年纪念，两鬓斑白，依然觉得眼底的人光灿如故。迟到的婚纱轻轻笼上，回眸瞬间，我看见老人红了眼眶。

她说：我老了皮肤松了，脸上的斑也难看，会不会影响画面？

他立刻接话：怎会！我当年就因为这个斑才看上你的！

她笑起来，忽似少女般羞怯，挽过他的手臂依偎，他一边故作嫌弃地推开，又悄悄地把她的手握在了手心。

那一刻，我被生活淬炼出的硬心肠，温柔地陷下了一角。

我相信，他们不会有太多腻歪的情话，什么三生三世、什么海枯石烂。寻常日子里的珍惜，漫长岁月的守护，便足以喂养出一段健康饱满的婚姻关系。

成眷属易，长相守难。谁不曾轰轰烈烈荡气回肠，当荷尔蒙偃旗息鼓了，一步三退，定睛仍觉得身边人值得共度余生，相看两不厌，吵红了眼也不愿散，不用做，爱亦在。

而至于把爱的证明托付给转世什么的，忘了吧。

此生都交不出答卷，哪有资格谈来生。

亲爱的老伴儿，此生过半，余生还请继续关照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