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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童 | 玛多娜生意

发布时间:2021-08-22 01:49:07
作者:小说选刊

再不点蓝字关注,机会就要飞走了哦


玛多娜生意

 

 苏  童


1

  

        那些年,我也做过生意。

  我和庞德合伙的鸢尾花广告公司开张了五个多月,人气很旺,庞德每天都在公司接待好几拨客人,咖啡机烧坏了两台,一次性纸杯用掉了好几箱,但我后来得知,并没有一份像样的合同,那些人都是来找庞德谈艺术的。有一个摇滚乐手喝啤酒喝醉了,捏着那玩意儿在公司里跑来跑去,对着每一盆植物撒尿,嘴里高喊,Come on!Come on!那些杜鹃、龟背竹、发财树不知所措,没几天,就一盆一盆地枯死了。

  必须介绍一下庞德。他是我的朋友,一个业余诗人,一名音乐发烧友,本业则是美术设计,朋友圈公认他为最有艺术才华的人,但现在,他是我们公司的经理,才华不能挣钱,要它何用?大家可以想见我的恐慌,五个月颗粒无收,我对庞德的敬佩,已经变成了愤怒。我多次奚落了庞德的无能,也顺带抨击了他所热爱的一切事物,诗歌的酸腐、音乐的无用,甚至诋毁了庞德最崇拜的大师毕加索,说他不过是个色情狂。也许是类似的电话接多了,庞德的抵御非常理智,逻辑性很强,他说,我请问你,失去一点金钱,就有资格诋毁艺术吗?然后我听着他对经营的失败做出流利的辩解:一切都归咎于一个香港天皇巨星的爽约,朋友介绍来的合作伙伴极不可靠,其中一个是诈骗犯,还有一位洽谈户外广告的家具商人,竟然是目不识丁的文盲。后来不知怎么提到了公司的名称,他埋怨我们盲目听从一个女画家的建议,注册了鸢尾花这个倒霉的名字。鸢尾的花季很短很短,知道吗?梵高画了鸢尾花就疯了,知道吗?现在可好,鸢尾的诅咒应验了,我也快被你们逼疯了。说到这里,他旧事重提,我本来是要叫南方草原的,记得吗?庞德大声嚷嚷,南方,草原,多么开阔多么好听的名字,是你们反对的。

  那一阵子庞德还坚持续租太平洋酒店裙楼的写字间,悉数保留所有雇佣的员工,每天西装革履,开着他的桑塔纳轿车出没在太平洋酒店。他对人心惶惶的员工说,放心吧,苹果树上的最后一只苹果,一定是最红最甜的。有人告诉我,他女朋友桃子生日的那一天,他给桃子送去了九十九朵玫瑰,这让我怀疑他对浪漫与享乐的追求,会把公司账户上最后一点余额挥霍一空。我再一次打电话谴责了庞德,也就是那一次,庞德与我翻脸了。我听见庞德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傲慢而尖锐,你那点钱,可以撤走,我根本不在乎。然后在一阵蓄意的沉默之后,他向我亮出一张底牌,令人难以置信。玛多娜,玛多娜你知道的吧?庞德清了清喉咙说,我透露一个消息给你,玛多娜要来了,我们的大生意,马上来了。

 

  我在太平洋酒店的咖啡厅里看见了庞德。

  他和一个陌生姑娘面对面坐着,喝咖啡,说话,耸肩膀。与以往一样,庞德与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显得格外帅气,意气风发,耸肩的动作会极其频繁。我走过去的时候,他似乎忘了之前的不悦,很大度地向我介绍了身边的姑娘。深圳来的简玛丽小姐,玛多娜生意的合作伙伴。他这么说着,看我猜疑的表情,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,轻声补充道,简老大的侄女啊。

  庞德嘴里的简老大,我当然知道是谁。所谓广告界的大鳄和教父,一个传奇的成功人士,白道还有红道,路路皆通。我只是本能地怀疑这笔大生意的真实性,庞德社交生活的浮夸与芜杂,多少让我对这个陌生姑娘心存戒备。我记得很清楚,简玛丽当时没有站起来,似乎是回敬我多疑的眼神,她皱皱眉,将一只手懒懒地伸出来,让我握一下,明显是作为恩赐的。她将嘴里的咖啡渣吐在纸巾里,团了团扔在烟灰缸里,忿忿地说,这叫什么咖啡?瞟一眼远处的侍者,又宽宏大量了,说,什么样的地方做什么样的咖啡,不计较了。什么时候我带你去喜来登,那儿的蓝山咖啡,还算不错。

  是一个时髦、高贵而且神秘的姑娘,穿皮裙,短靴,白衬衫。肤色微黑,脸形稍显方正,谈不上多么漂亮,但是,有某种说不出的动人之处。当她的面孔朝向庞德,眼神单纯清澈,微笑的时候,那一丝妩媚与羞怯,似乎还属于一个少女,偶尔目光朝我瞥过来,一切都不同,我从她的脸上发现某种明显的骄矜与冷酷之色,我相信那是刻意流露的,对我的多疑,她给予了必要的报复。

  我其实插不上什么话。他们在热切地谈论玛多娜。她的音乐。她的舞台。她的造型和头发的颜色。甚至谈及她新婚的丈夫,一个英国导演,他最近拍了一部什么电影,杀人,杀得很浪漫。我急于打探玛多娜巡演的代理细节,庞德明确阻止了我,称现在我们还没有资格商谈细节,鸢尾花能否承接这笔生意,还要等简玛丽回到深圳再说,一切都要简老大决定。听起来这是可信的。我问简玛丽,简老大是你叔叔还是伯父?她抿了抿嘴唇,用征询的眼神看看庞德,庞德照例耸耸肩。她突然凌厉地看着我,你猜呢?我并没有从她眼睛里发现任何的虚弱,倒是看到一丝孩子气的调皮,我像庞德一样耸了耸肩,这怎么猜?她发出了突兀的一声冷笑,其实你猜得出的。然后她从包包里掏出一支口红,开始修补唇妆,问我,吕先生你听过玛多娜吗?我说我听过,就是一时不记得她唱了什么了。她斜睨我一眼,忽然灿烂地一笑,我知道你们这款男人最喜欢什么,《像一个处女》,你肯定喜欢吧?

 

  玛多娜生意后来不了了之,这在我们很多人的预料之中。好在事情并未能向前推进,除了庞德陪同简玛丽去黄山和杭州的那点旅游费用,鸢尾花公司并没有什么损失。那个简玛丽究竟是不是骗子,暂时成为了我们心底的一个悬念,难以追究。

  朋友圈内有人在上海遇到过简老大,有幸与他攀谈了几句,自然问起了那笔玛多娜生意,回答是确有其事,只不过中间人太多,演出承包商那边的预付没有谈拢,生意最后黄了。后来问起简玛丽这个人,简老大矢口否认,说他从来没有什么侄女。大家对简老大浪漫的私生活都有所耳闻,身边美女如云,否认是侄女,并不排斥是其他什么人,简玛丽与简老大的关系尚待多方查考,那朋友只好自己找台阶下,说,一定是碰巧了,姓简的人不多,那姑娘恰好也姓简。

  鸢尾花真的很快凋谢了,广告公司关了门。庞德愤怒了几天,又沮丧了一阵,最后一次去公司的办公室,他枯坐在办公桌前,对着一本画册发呆,手里把玩着一把美工刀。有人注意到那是梵高割耳后的自画像,立刻引起了警惕,告诫他道,庞德你别想不开,公司开开关关很正常的,割了耳朵你怎么泡妞?割了耳朵你怎么听音乐?庞德说,别吵,我离发疯还早呢,我不过是在体会,什么是背叛,什么是悲伤。还好,庞德最后化悲痛为力量,他只是用美工刀在办公桌上刻了四个大字:壮志未酬。刻得缓慢艰难,因为是篆体的。之后他把美工刀扔在字纸篓里,扬长而去了。

  有一段时间庞德销声匿迹。谁也找不到庞德,包括他的女友桃子。庞德向我们描述过他的好多人生计划,,其中并不包括失踪这一项。有人猜他是设法去美国了,那是他多年的梦想。但桃子说庞德被美国大使馆拒签了,无论是去拉斯维加斯听玛多娜的演唱会,还是去哈佛大学留学的计划,暂时都还是庞德的空想而已。

  桃子是少年宫的琵琶老师,也是圈内公认的淑女,容貌酷肖邓丽君。之前庞德狂热地追求她,追了三年,还是个朦胧的恋人。桃子的父母嫌庞德浮夸不可靠,一直反对女儿的爱情。等到桃子终于说服了父母,准备谈婚论嫁,庞德却不告而别了。我们都同情桃子的境遇。她的生活已经习惯了两个内容:被庞德宠爱,孩子和琵琶。庞德不在,孩子和琵琶的陪伴便可有可无,桃子的生活彻底失去了平衡。她憔悴了许多,跑到庞德的所有朋友那里哭诉,言辞之间多少流露出对我们这班朋友的抱怨,是我们把庞德拉上一条贼船,现在船沉了,大家都不管他了。哭到伤心处,桃子要大家设法转告庞德一个限期,如果在六一儿童节之前不回来,她会抱着琵琶从少年宫的塔楼上跳下去。有点危言耸听,但桃子以满眼泪水告诉我们,那不是威胁。看着一个知书达理楚楚动人的淑女形象,转眼成为一堆绝望恐怖的碎片,大家都心痛,也感慨爱情的变幻无常。都说他们的爱情是一坛浓烈的蜂蜜,可是这坛蜂蜜居然就打翻了,打翻之后凝结成一把锋利的刀,连我们都被刺伤了。

  寻找庞德,就这样成了一件人命关天的事,当然也成了我们这个朋友圈的义务。证券公司的小辛先找到了一丝线索。是一张用傻瓜相机随意拍下的照片,背景灯光紊乱刺眼,导致影像有点模糊,但还可以分辨出庞德那张意气风发的面孔。倚靠在他身边的那个外国女郎,银发红唇,艳光四射,引起了我们的一片惊叫,玛多娜玛多娜!那分明就是大家错失了的玛多娜。庞德真的去了美国吗,这么快,他就见到玛多娜了吗?

  很快就冷静下来,不可能的。定下神来分析那个玛多娜,应该是一次模仿秀,一个替身而已。细看照片的一角,隐约可见庆祝什么股份公司上市的横幅标语。至于庞德身边的那个冒牌玛多娜,她眼神里放出的空茫而妖媚的气息,几可乱真,但仔细甄别容貌,应该是我们的同胞。是谁呢?有人说出了几个当红歌星的名字,而我当时就联想起了简玛丽,只是印象里的简玛丽脸形稍显方正,做玛多娜的替身,她的脸该怎么拉长呢?还有鼻梁和眼窝,是怎么化妆的呢?

  后来的消息证实了我的直觉。那个玛多娜,是蛇口玛多娜,所谓蛇口玛多娜,其实就是简玛丽。我们寻找庞德的义务,就这样演变成对一个外地女孩的暗中调查。

  很快就水落石出了。简玛丽的履历背景,不像庞德说得那么神秘,也不像我们猜想的那么简单。她最初是川东一个小城的歌舞团演员,跟着几个朋友南下深圳,成立了一个舞蹈团,专门为晚会伴舞。舞蹈团不久散了,朋友各奔东西,只有她留了下来,拜师学声乐。有很多深圳一带爱泡夜场的朋友,见过她狂放的歌舞,说她唱功一般,经常对口型,但舞台形象令人难忘,劲爆火辣,性感无敌,蛇口玛多娜这个艺名,对于简玛丽来说是恰如其分的,她确实住在蛇口。有人了解到的信息属于隐私,说简玛丽曾经被一个香港的中年地产商,有一次不知为何拿了一只高跟鞋追打那个香港人,从电梯追到公寓大堂,再追到停车场,邻居们看见她用高跟鞋将香港人的轿车玻璃砸出一个坑,光着脚提着鞋子往回走,对邻居说,这下有点爽了。所以,她在那幢公寓里又有个特殊的绰号,叫作有点爽。还有一些人在电视上见过简玛丽。她参加过很多选秀活动,也在几部电视剧里跑过龙套,甚至还经商,是一种韩国美容乳液的代理商。关于简玛丽的种种消息,我们最关心的是她的现状。她的现状简洁明晰,却没有人敢告诉桃子。

  听说在深圳,简玛丽与庞德已经同居了。


 2


  五月将尽的时候,桃子的父母和庞德的兄嫂联袂去了趟深圳,把庞德押回来了。

  不知道为什么,庞德如此归来,竟仍然给人衣锦还乡的感觉。他约了我们一帮老友见面,不在以前我们的聚点太平洋,而是在喜来登酒店的西餐厅,喝香槟,吃牛排,花销明显要贵很多。桃子也在,她很少说话,只是以一种悲伤的手势握着庞德的手,告知我们爱情失而复得的艰辛。庞德穿了一套奇怪的镶白边的黑色西装,当我们对他的西装表示出好奇,他不以为然,说,你们是穿惯冒牌货了,少见多怪,知道吗?阿玛尼的新款,从来都这么出位。我们又问他出位是什么意思,他懒得解释了,耸耸肩,给我们递上了新的名片。公司名字叫热带风暴演出经纪公司,他身兼三职,法人、董事长、总经理。有个朋友讽刺地说,庞德你在深圳就这三个职务?不止的吧?庞德倒是不介意,自嘲道,别的职务,名片上就不写了。他身边的桃子听出了话音,脸上乍然变色,大家就不忍心再拿庞德开涮了。无论如何,六一的隐患已经消除,他们的复合是一件好事,至少省却了朋友们的烦扰。

  最初谁也不知道,简玛丽尾随庞德,一起回来了。庞德后来声称他对此毫不知情,那是否谎言,我们一时无法证实。只是在事情发生之后,我们很多人联想起桃子那天在喜来登西餐厅的奇遇,她不过是去了趟洗手间,白色长裙的裙摆上,居然被人用口红打了一个红色的大叉叉。

  那天是六月五号了,照理说桃子的通牒已经失效,但她还是上了少年宫的塔楼。学习琵琶的孩子们说,有个金色头发的玛多娜阿姨一直在等桃子老师,后来庞德叔叔也来了,他们在课堂里听见庞德叔叔与玛多娜阿姨在外面争吵,等到孩子们跟随桃子出去,庞德叔叔已经不见了。当天的琵琶课程因此草草结束。孩子们看见桃子和玛多娜阿姨说着话,先是在草坪上,后来桃子老师就拿着琵琶往塔楼上走,那个玛多娜阿姨跟在她身后。

  她们站在塔楼上,塔楼上有一面鲜艳的少先队队旗迎风飘展,她们就站在那面旗帜下面,为爱情交涉。两个人影,一个是黑色的,一个是蓝色的。孩子们听不清她们在塔楼上的交谈,只是目睹了黑色与蓝色长时间的对峙,突然,他们听见了玛多娜阿姨尖利的声音,你跳啊,你跳我陪你跳!

  孩子们看见他们的桃子老师扶着栏杆哭泣,看起来真的有跃身而下的危险。有聪明的孩子叫来了别的老师。书法老师先来了,据说他一直暗恋着桃子,他径直冲向了塔楼,随后少年宫的负责人严老师也来了,严老师不敢上去,她脸色煞白,嘴唇哆嗦着,向着塔楼质问,那位小姐,你从哪儿来?玛多娜阿姨回答,从地球上来。严老师跺了跺脚,又向桃子发出了严正的谴责,这是少年宫!看看你头顶的旗帜吧!桃子你别让爱情冲昏头脑,孩子们都看着你呢,当着孩子们的面,就在少先队队旗下面,你怎么敢?立刻下来!

  桃子被书法老师扶下来的时候,一直用琵琶盒子遮着自己的面孔,很明显她不想让孩子们见到她崩溃的样子,但琵琶盒子遮掩不了她颤抖的身体。桃子的身体在颤抖,她不停地对孩子们说,对不起对不起,我太软弱了,不配做你们的老师。有个女孩上去扶住了桃子,出于一颗爱憎分明的心,女孩朝玛多娜阿姨啐了一口,你不是玛多娜,你是女魔鬼!

  少年宫的人们都看着玛多娜阿姨。那天她黑衣黑裙,戴着两个硕大的贝壳耳环,脚踝上套了一圈彩色布条,布条上系了一只红色的铃铛。他们看见她皱起眉头,用纸巾擦去了女孩的唾沫。再抬起脸来,她猩红的嘴角出现了一丝宽容的微笑。你那么小,还不懂玛多娜。她用手指在女孩脸上刮了一下,有时候玛多娜是仙女,有时候她就是魔鬼。


3


  简玛丽就这样成为了一个黑暗的传说。

  六月发生的事情,让我们对庞德失望透顶,甚至无法确定他的归来,究竟是为了与桃子复合,还是为了与她做个了断,或者干脆相信,庞德到最后都没有拿定主意,他是需要桃子,还是需要简玛丽。对于庞德残存的友谊,迫使很多朋友向他晓以利害,告诉他简玛丽今天对桃子有多么冷酷,未来对你就有多么冷酷。庞德为简玛丽做出了辩护,你们不了解她。他说,她其实很善良。有人尖刻地问,跟一块石头比,还是跟一头狼比?他说,跟我们大家比。又说,跟我在一起的时候,你们不知道她是多么善良。这是可能的,因为爱情。大家没有反驳,他便来了精神,你们猜猜看,她收留了多少流浪猫?没人理睬,他自己回答,举起一个巴掌说,五只啊,她收留了五只流浪猫,一只叫白玛,还有一只叫花玛,跟我们睡在一起的。又期盼地看着大家,等待谁来提问白玛和花玛是什么意思,偏偏没人配合他,他只好自己解释,白玛是白猫,就是白色玛多娜的意思,花玛是一只花猫,花花玛多娜,懂了吧?看朋友们的表情充满讥讽,他无奈了,整了整领带总结道,我知道你们对她有偏见,你们不懂得爱,爱,是独占性的。告诉你们吧,是爱的独占性,才让她变得那么疯狂。

  庞德留在了我们的身边。可以说,是在多种逼迫之下做出的选择,也许算是悬崖勒马,也许是出于对桃子剩余的爱,也许,仅仅是某种畏惧,他害怕桃子的以死相胁。不久之后,庞德与桃子举行了婚礼。桃子那天的打扮,以及她的一颦一笑,都酷似我们众人热爱的邓丽君。有个朋友注视着容光焕发的新娘,忽发感慨,说,毕竟是在我们的地盘上,看,邓丽君打败了玛多娜!

  我们挽留了庞德,多少也为自己挽留了一些累赘。庞德的热带风暴公司还在,只是离开了简玛丽,也就离开了玛多娜,离开了玛多娜,他对自己能做什么陷入了空前的迷惘。他与桃子的婚房坐落在聋哑学校附近,有一天路过那里,他看见两个美丽的聋哑女孩在学校门口以手语激烈争论,忽发奇想,决定要组织一场聋哑人辩论大赛,让电视转播。必须承认,我们的朋友圈里不再有人愿意再与庞德合作,却有人还愿意赞美他的创意和智慧。庞德受到了鼓励,开始为此奔忙。聋哑学校方面倒是有兴趣借此推广他们的品牌,电视台也勉强承诺,可以先录一台节目,看看节目效果再说。关键是赞助商,要找一个愿意赞助聋哑人辩论的商家,很不容易。那一段时间里我们频频接到庞德的电话,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庞德沙哑而充满激情的声音,类似宣言,也好像是恫吓。会轰动的,这一次,商业效益跑不掉,社会效益无法估量,一定会轰动的,他说,你们现在敷衍我,到时后悔也来不及!

  只剩下桃子陪着庞德,到处游说。那个做大理石生意的郝老板,我们原来都不认识,听说是桃子琵琶班上一个学员的父亲。庞德能够与郝老板签署赞助协议,是琵琶,或者说是弹琵琶的桃子立下了汗马功劳。庞德那一阵子去赴郝老板的饭局,总是带着桃子,或者说,是桃子带着庞德和琵琶,吃完饭,她照例要为满桌客人弹一曲《春江花月夜》。我们知道,那是桃子最擅长的琵琶曲。

  电视台录制节目的前夕,我们很多人受到了庞德的邀请。为了见证庞德这次辉煌的起步,我也去了电视台的录播大厅。庞德忙得团团转,无暇顾及我们,只是匆匆地向我们介绍了郝老板。那是个胖胖的黑乎乎的福建男人,笑起来很憨厚,眼神里又透出几许精明。桃子陪着他,不知为什么,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成功的喜悦,倒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
  聚光灯下的聋哑孩子们在辩论一个关于爱与怜悯的主题,相信那是庞德的构想,对于孩子们来说有点难了,所以我不断地看到一个美丽的聋哑女孩忘记台词,急得要哭的样子,另一个男孩则情绪激烈,以旋风般的手语向对手发起攻击。我问旁边的人他说了些什么,原来那男孩在控诉对手不配谈爱与怜悯,昨天夜里他还被对手逼迫,喝了一杯尿液。突然,那男孩涨红了脸,以手做枪,扳动,向对手做了个开枪的动作。下面一片哗然,有人不停地哄笑,我隐约听见庞德在摄影机那边大叫,红方红方!二辩住嘴!Cut! Cut!

  桃子和郝老板静静地坐在一起,有点混乱的录像场面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坐姿。他们的腿应该在一起,挨得近一些,无伤大雅。但是我无意中瞥见,他们的手在暗处交流。郝老板抓着桃子的手,尽管很快被桃子推开,但我相信,那不是我的幻觉。在郝老板与桃子之间,似乎已经发生了什么。我所不能确定的是,在桃子与庞德之间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这么快,桃子就决定背叛庞德吗?为了庞德,桃子背叛了庞德吗?他们之间那份以命相许的爱情,再一次让我陷入了疑惑之中。

  庞德的聋哑学生辩论大赛在电视台播出了一期,紧急叫停了。有关部门认为节目导向不明,又涉及特殊人群,没有任何积极意义。庞德写了洋洋万言的申诉材料,奔波于各个部门,最终徒劳,不得不放弃了他的心血之作。之后他疝气发作,住进了医院。我们到医院去看他的时候,他有点委顿地总结了自己的得失,我跟官僚机构天生打不了交道,我还是适合做音乐。他说,你们知道吗,玛利亚·凯丽要到香港了!大家一下就都不说话了。庞德的眼睛放出光来,我过几天准备飞香港,去见见她的经纪人,我有个同学在纽约,认识那个经纪人。我们看他的眼神,等着他的下文,果然他的声音开始变得神秘,那个经纪人对中国市场很有兴趣啊,这是个好机会,你们有兴趣吗?

  我们因此提前离开了庞德的病房。在走廊上,我们遇见了桃子。桃子一脸倦容地提着她的琵琶,说是刚刚去乐器行给琵琶换了弦。我们问她是否要跟庞德一起去香港。她露出一丝哀婉的微笑,还去香港呢,机票都买不起了。现在都是我在挣钱养家。她突然拨响了琵琶,拨出一声刺耳的杂音,我现在,上门给学生做家教啊!


  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4


  那年冬天多雪。

  庞德在一个雪夜不约而至,敲响了我家的门。一定是临时起意,我注意到他只穿着毛衣和睡裤,满身雪花,看见我他的手举起来,亮出一只料酒瓶子,你看,我家里的料酒都喝光了。他说,现在没地方买酒,你借我一瓶酒。

  他的眼神是破碎的,走路的脚步已经踉跄。我把他扶进屋子的时候,他很感恩,忽然在我脸上亲了一下,喷出一嘴酒气。他说,还是朋友好,只有友谊,可以天长地久。

  其实我猜到发生了什么,桃子去为郝老板的女儿做家教,做出了些意外的插曲,庞德与桃子分居多日,朋友圈里已经有所耳闻。大家没有想到的是,庞德悬崖勒马,桃子变了心。听说郝老板的妻子曾经找到少年宫去,不知为何,最终也跑到了少年宫的塔楼上。桃子跟着那女人,与她并排站在一起,桃子说,你想想好要不要跳,要跳就数一二三,我陪你跳。这件事听起来很像谣言,桃子这么快就变成了简玛丽,谁也不敢轻信,但有人认识少年宫那个美术老师,按照他吞吞吐吐的口径来推敲,似乎那是真的。

 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导庞德。我们坐下喝酒。他不说话,指指喉咙,捂捂胸口,意思是嗓子哑了,心碎了。我害怕他跟我谈论他的婚姻危机,试探道,你喝成这样,我们还是谈谈诗歌谈谈音乐吧,要不谈谈毕加索也行。

  他目光炯炯地审视着我,看透了我的畏惧,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,诗歌,是狗屁。音乐,也是狗屁。顿了一下,打了个嗝,他哑着嗓子说,毕加索算老几?他不过是艺术的男妓。

  我几乎要笑,不忍心,打岔道,玛多娜呢?玛利亚·凯丽呢?她们是什么?

  他想了想,没有再贸然羞辱他曾经的偶像,只是坚定地摇着头,我现在不听她们了,一个太商业,一个太肤浅了。他说着从毛衣里挖出一张CD来,你可以放一下听听,震撼,震撼,我现在天天听这个,听一下,心情就好多了。

  是一张黑色封面的进口CD,银色的骷髅头长了两片鲜艳的红唇。我不认识那一排花哨的洋文。庞德介绍道,骷髅玫瑰乐队,曼哈顿的地下摇滚。我好奇地把CD放进音响,先听见一阵阵呻吟,伴随着玻璃碎裂汽车奔驰和推土机打桩机的噪声,然后各种电声乐器涌入,夹杂着一个女声疯狂的尖叫。正值夜深人静时分,我赶紧把CD退出来,问庞德,谁给你的CD?吵死人了。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我所熟悉的神秘表情,你猜。我照例不猜。他说,是简玛丽给我的,她现在在纽约。又问,你知道那女主唱是谁?我摇头。他说,听不出来?就是简玛丽啊!她的乐队,键盘,吉他,贝斯,鼓手,不是白人就是黑人!他们去过黑暗厨房演出,黑暗厨房你听说过的吧?简玛丽现在不跳舞,做地下摇滚,成功了!

  我知道简玛丽去了纽约。我以为她是去寻找玛多娜的,预计她暂时会在一家中餐馆或者服装厂洗衣店打工。庞德嘴里简玛丽的成功,我凭本能觉得可疑。然而,庞德不容我对简玛丽的成功提出任何质疑,他捏着拳头捶了下大腿,我错过了她,我说过只要给我五年时间,我就会把她打造成国际巨星,你们都不相信我。庞德说着说着伤感起来,抱住头说,我错过了她。也错过了我自己的幸福,我不怪你们,怪我自己被绑架了。我一惊,谁绑架你了?他忿忿地看着我,突然吼道,道德!还有你们这帮虚伪的朋友!你们利用了我的善良!然后是他所擅长的自问自答环节,善良是什么东西,你知道吗?他说,告诉你们吧,善良,是个最大最臭的道德狗屁!

  窗外大雪飘飞。我想象此刻纽约的街道上说不定也在下雪,此刻的简玛丽会在做什么,我头脑里却一片空白。我与简玛丽匆匆一面的印象已经模糊,说起简玛丽,我眼前浮现的竟然都是玛多娜且歌且舞的样子,有点吵,有点窒息,但某种妖娆的挑逗隔空而来。真的有点奇怪,一个川东姑娘,就这样以玛多娜的形象驻扎在我记忆里了。

  那个雪夜庞德留宿在我家里。他酒醉严重,去卫生间吐了两次。第一次呕吐的间隙,他还清醒,向我透露了下一个人生计划,说他在等简玛丽的绿卡,她有了绿卡,他就可以去美国了。第二次呕吐很厉害,庞德抱住马桶,流出了眼泪。他抱着马桶哭泣,有点胡言乱语了,他说他恨不能从马桶里钻到美国去,要是可以钻过去,简玛丽一定会在下水道的出口等他。


  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5


  现在看来,庞德的去国之路,其遥远程度堪比丝绸之路。简玛丽的绿卡遥遥无期,而庞德等不及了。是一个旅行社的朋友替他安排了一条漫长而诡谲的路线。他先去了云南,从云南去了越南,从越南去了澳大利亚。按照他们事先的计划,最终还是要越过太平洋,目的地确定不变,是美国。

  大多数朋友都收到过庞德在悉尼歌剧院门口的照片,是与卡拉扬的演出广告合影,他说他听了卡拉扬的音乐会,无比震撼,还将去听瓦格纳的歌剧《尼伯龙根的指环》,必将更加震撼。这如果是真的,当然令人羡慕,只可惜无从证明。悉尼有我们的朋友。最初我们听到他的消息,大抵是找工作找住房之类的琐事,庞德没少去麻烦别人,后来便失去他的音讯了。大家以为他是设法去了美国,后来知道,庞德没有能去美国,不清楚是他无能,还是简玛丽那边的变故,他瞒着悉尼的朋友,去了新西兰,到一家葡萄园摘葡萄去了。

  没有人料到他在新西兰摘葡萄,摘了那么多年。也是葡萄,后来与庞德结下了不解之缘。大约是五年之后的一个夏天,朋友圈里纷纷得知一个消息,庞德回来了,兜里揣着一本新西兰护照。他以一个葡萄酒酒庄经理的名义回来,回来开拓营销市场,顺便邀约了过去的朋友,参加一个品酒会。

  五年后的庞德依然相貌堂堂,衣着考究,我们想象的艰辛与沧桑在他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,只是白色的紧身西裤夸大了他的肚腩,看起来是发福了。他向我们展示了几款葡萄酒,不停地说着单宁、甜度、果香、黑品诺之类的词汇,我们都听不懂,只是注意到席间有个戴耳环的白人男子,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样子,忙着招呼几个洋人,不时与庞德传递眼神,热烈,多义,还有点诡秘。我们都察觉到他与庞德之间关系亲密,悄悄打听他的身份,庞德说,他是杰克,伟大的酿酒师啊。庞德忽然笑了,笑得有点腼腆,大家都看着他,不明白他笑什么,然后我们就听见庞德压低声音说,他妈的,我明明是一串西拉,被他酿成了一杯夏多内!

  我们都对葡萄酒一无所知,也就没有人听得懂庞德隐晦而真诚的告白。庞德的美国梦,他自己已经放下,我却记得清楚。我想起那个雪夜庞德的誓言,忍不住追问他,这些年来,你究竟去没去纽约,见没见过简玛丽?他叹口气说,去了,见了,人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。我问他简玛丽嫁给了什么人,他说,谁也没嫁,一个女孩,是跟白人的混血,一个男孩,是跟黑人的混血。我一时默然,问,现在呢,她会不会还在等你?他又耸肩,做了个天知道的动作。我试探庞德,你为什么还是单身,你还在等她吗?他发出一种短促而夸张的笑声,不知道是对我的愚蠢表示轻蔑,还是表示感伤。你知道我在等谁吗?他的笑容很快变得狡黠起来,瞥一眼远处杰克的身影,打了个响指,告诉你,我和杰克在等李嘉诚,李嘉诚已经收购了我们隔壁的酒庄,我们在等他收购我的酒庄。又晃了一下手里的酒杯,你看我们的酒,这酒体,这果香!庞德说,都是黑品诺,都在玛尔堡,我们不比他们差啊!

 

  庞德与简玛丽依然隔着太平洋,天各一方。他们之间,似乎还刻意保留着朋友关系。两年前的一个春天,我忽然接到庞德打来的电话,说简玛丽要带着孩子回国探亲旅游,会在我们这个城市停留,他要我们几个朋友替他招待一下简玛丽。坦率地说,大家都想看看这个传奇的简玛丽,现在是怎样的一位母亲,朋友们都一口应允,为了纪念大家的相识,也为了向一个破碎的爱情故事致意,我们特意将他们安排在太平洋酒店。

  我们请简玛丽一家吃饭。简玛丽带着两个混血孩子,姗姗而来。她那天穿了件白色镶嵌蓝边的旗袍,头发恢复了黑色,盘成一个复古的圆髻,她的脸被很厚的粉底罩住,口红很重,岁月的痕迹被谨慎地涂抹之后,看起来很像是三十年代的烟草广告女郎。有人这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感受,她淡然一笑,说,我的打扮很正常啊,现在纽约流行复古风。

  我带去的葡萄酒来自庞德的酒庄。她瞥一眼酒瓶就猜到了,说,基佬酿的酒,味道都很复杂,我要多喝一点。果然就喝了不少,人也显得松弛了。席间不知是谁提起了桃子,被人在桌子底下踢了脚。没想到她倒坦然,主动问,听说桃子后来嫁给一个大富翁了?听说有几个亿?大家猜到是庞德夸大其词了,在任何时候,我们都需要掩护庞德的虚荣心,没有人轻率地接茬,简玛丽也没有再追问下去。庞德酿造的葡萄酒在她身上起了奇妙的效用,她勤于回忆往事,又毫无保留地披露她在纽约的生活。是她自己主动提起了少年宫塔楼上的那件往事。说到跳楼,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。我在曼哈顿,差点也要跳,三十七层的大厦啊,比少年宫那塔楼高多了。她这么说着,诚恳地看着我们,我不光是为了爱情,也是为了房租,为了,为了——心碎。她艰难地选择了心碎这个词汇,眼睛里忽然闪烁出一丝泪光,我都已经写好遗书了,我已经走到楼顶了,知道是谁救了我吗?空气骤然紧绷,大家都紧张地看着她,猜测她要宣布的人选,我记得我当时思维偏向电影化,脑子里跳出的是玛多娜,而我注意到对面小辛的嘴型,他明显轻轻吐出了庞德的名字。简玛丽抿了一口酒,以莞尔一笑,原谅了我们的轻浮或愚昧。别猜了,你们猜不到的。她突然用手指着她的混血女儿,是露西亚,露西亚那年才五岁,她穿着睡衣追到楼顶上来了,她对我说,妈咪你别丢下我,我陪你跳,你抱着我,我们一起跳。

  一时满桌静默,谁也不敢说话,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露西亚脸上。露西亚是一个美丽的混血女孩,腿很长,头发是亚麻色的,眼睛有一点点发蓝。我们很少见到蓝眼睛,难以定义露西亚的眼神,它流露的究竟是纯真还是早熟,是羞怯还是无畏。她正与弟弟一起玩游戏机,这时候抬起头,以一种谴责的目光看了看她母亲,她用英语说,妈咪,你喝多了。我不准你再说话了。

  简玛丽吐了下舌头,果然不说话了。为了调节气氛,有人小心地与露西亚搭讪,露西亚,小美人,你喜欢玛多娜吗?

  露西亚摇了摇头,说,不喜欢,玛多娜早就过时了。


原载《作家》2017年第1期

《小说选刊》2017年第2期





《小说选刊》

2018年第3期目录


中篇小说

曲莫阿莲回家  阿微木依萝

选自《南方文学》(双月刊)2018年第1

创作谈  在路上阿微木依萝

魔城之门   

选自《青岛文学》2018年第1                

祝你好运  宋小词

选自《芒种》2018年第2                

情绪博物馆  和晓梅

选自《长江文艺》2018年第1                

辣椒诵  朱朝敏

选自《芳草》(双月刊)2018年第1

平板玻璃   

选自《花城》(双月刊)2018年第1


小说家说

我期盼下一个中国作家得诺贝尔文学奖  张英  莫言

选自《青年作家》2018年第1 


史料 · 我与《小说选刊》


《小说选刊》是个好杂志  马 拉


短篇小说

表弟宁赛叶  莫 言

选自《花城》(双月刊)2018年第1                

照夜白   

选自《十月》(双月刊)2018年第1                

后遗症  丰一畛

选自《作品》2018年第2                

案例街  袁劲梅

选自《北京文学》2018年第1                

呼吸机  黄跃华

选自《中国作家》2018年第2                

炖牛肉   

选自《小说界》(双月刊)2018年第1

没开花的花园   

选自《太湖》2018年第2                

如水似铁  翟之悦

选自《作家》2018年第3 


微小说

蔡中锋作品小辑

北京,南京  |  侯发山 

借猪  |  张正 

老樊的烦恼   |  袁良才 

迷路  |  张小波  

要有个主题  | 许锋 

乡村兔事  |   李伶伶 

年货  |  戴智生 

左岸右岸   |  吴苹 

害怕  |  曾宪涛


消息

1000张作家名片打开中国文学和世界通道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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